寂寞繁华皆有意

Tais-toi, Écoute.

南方 28

28. 夙夜


四月,雨季负重而来,霏霏淫雨终日连绵,G市仿佛一汪浸透水的海绵,随处都能拧出水滴。喻文州和黄少天的宿舍在一楼又是老房子,一整个重灾区,眼见湿淋淋的墙皮上暗绿的霉菌成片蔓延,整间屋子没一样东西是干燥的,包括被子,往往睡到半夜一身湿腻热汗地醒来,只能去水房拿凉水浇一通求个舒爽。钻回被窝,一切濡湿如故。

喻文州没经过这阵仗,一时有点水土不服,说不上什么特别症状,就是半夜半夜的睡不着。毕竟年轻精力好,白天他光靠咖啡提着,训练依旧刻苦,除略为憔悴外也无异常,连黄少天都没发觉。

这阵蓝雨在联盟里起起伏伏,成绩居于中游,谁都敢赢,也谁都敢输,成了一把神经刀。质疑的声音并未消失,反而愈发尖锐,最为人诟病的就是魏琛的功利投机打法。魏琛本人把一切非议都当放屁,但有一个现实问题是蓝雨必须要面对的,那就是他们缺乏一个能与索克萨尔呼应的进攻核心。

黄少天的年龄又一次被提上议事桌,俱乐部为此向联盟提请过特批,但未获批准。联赛才第二年,“玩游戏”变成正经行当在社会上依然是个敏感话题,若再允许未成年人注册为职业选手,必然会引起舆论的轩然大波。联盟出于审慎,对各家俱乐部“放宽年龄限制”的呼声仍持保守态度。

黄少天很失望,他早已全心将蓝雨视作自己唯一的战队,每一场仍是旁观的战斗,他年轻的心都像匣中鸣动不已的利剑,渴望扬眉出鞘的那天。他的渴望越盛,进步越为神速,对战斗的理解也更成熟,不再只争意气求个痛快胜负。他的成长让蓝雨看到未来的希望,决意提早为他打造一把真正的名剑。这让训练营的小萝卜头们艳羡不已,把明日之星黄少天和无人看好的喻文州一比,则更有一天一地的喟叹。

这两人偏生还是那样好的朋友,有人调侃说手残入营后最大的好处就是黄少终于有了个专业听众。牺牲一个拯救全员,从这个角度来说,喻文州还是挺有用的啊。

喻文州并不把调侃里显见的挖苦放在心上,俱乐部决定给少天打造银武,他由衷地感到高兴。训练之余他们时常跑去网游里抢BOSS,与他提升寥寥的手速相较,喻文州在指挥和战术上的特长倒是被人公认。说起来都是“学霸嘛,智商天生的”——当然,手残也是天生的。

喻文州坦承这一点,他比谁都认真地做手操、基础练习、熟悉其他职业的套路打法,目前稳定的APM也就170-180之间。他理性地认识到自己不会有飞跃性的突破了,但并不因此绝望。荣耀毕竟不是个简单的游戏,单纯只靠速度来定胜负。理论上来说,手速高到一定值后会与技能倒挂,也即是超出了游戏技能释放本身固定需要的时间,这一部分手速就会形成浪费。术士又是吟唱为主的远程职业,他计算过,只要衔接得当,他的手速足以应对术士所有的技能施放用时。

即便无人看好,即便争议不断,喻文州依然沉着地相信,他能在这个世界中走出一条独有的道路。一切风格都通向胜利这唯一目标,韩文清的一往无前如此,魏琛的无所不用如此,黄少天渐渐成型的剑走偏锋也如此。他的手速不能令人满意,是的,但这无法阻止他,也无法打倒他,他不会再为天生的手速暗自遗憾,喻文州的脚步不会为任何外界因素而停歇。



月光下的沙漠是蓝色的,远处的山脉淡得像星云的影子,头顶银河倒悬。喻文州心道,如果有心欣赏,荣耀的场景特效相当的不错。

可惜大多时候都没有这个心境。

他随着一拨蓝溪阁公会的人马,守在西部荒漠一隅,目标:蓝晶骑士。

“应该要刷新了吧?快了吧?怎么还不刷?除了嘉世皇风还有别家来了吗?擦真来了,我去,谁家的?”

夜雨声烦伏在沙丘后喋喋不休,黄少天真人在他耳边双重轰炸。对面的郑轩拉下耳机痛苦地说:“黄少,你这是双声道立体声你造嘛?没人也被你引过来了。”

黄少天从桌子下踢了郑轩一脚:“啰嗦啰嗦真啰嗦——文州你看他们到底是哪家的?霸图?微草?” 自从入训练营,他们已经习惯用战队名来指代下属的公会了。

被话痨指控啰嗦的郑轩一幅“没有天理”的表情摇摇头,顺便打了个哈欠。已快半夜一点,早过了熄灯时间,他们仨窝在宿舍里上线抢BOSS,三人穿着睡衣各自占据方桌的一边,年轻的面孔在幽幽蓝光里弄得像灵异片。打银武要大量的特殊材料,技术部门开出来的材料清单上最吃重的就是蓝晶骑士的掉落蓝白晶。黄少天这种单枪匹马都要从公会手里抢BOSS的人物哪里坐得住,拉上喻文州郑轩半夜偷偷上线,蓝溪阁的高层当年那都是追杀他和喻文州的主力,不打不相识,这会儿也巴不得有训练营的来助阵。

喻文州也揉了揉眼睛,觉得有来一杯咖啡的必要。对方离得还远,看不清公会头衔,队伍频道里已经刷出公会卧底发来的情报:是中草堂。

“又是药贩子,他们老板是不是卖中药啊?都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。要不要让他们先打?不过微草都知道了别家肯定也来了啊,快点快点快点快点,等不及了——卧槽!”

他的世界频道跳出一行字。【持节云中】:西部荒漠,BOSS刷新。^^

黄少天一脸震惊地看向喻文州,后者笃悠悠地敲着键盘对他笑笑:“加快进程。杀完好睡觉。”

郑轩把脸捂上:“然后就昭告天下说刷BOSS了是吗?”

“迟早会知道的。” 喻文州又往世界上发了一遍:“反正我们也没法一口吞下BOSS,让他们先紧张去吧。”


果然,嘉王朝与中草堂、皇风公会的人有点按捺不住了,明知蓝溪阁是唯恐天下不乱,却也没有足够的彼此信任先联手灭蓝溪阁。恰在这时,随着远方一道烟尘,蓝晶骑士帅率一众骑士团,威风凛凛地出现了。

这名BOSS是圣骑士系,自带骑士团护卫,野图BOSS的彪悍杀伤力加上骑士职业的控场技、赖皮的战马坐骑,十分让人头痛。一时几家几百号人都踌躇着,不肯先动。

“有魔道没?” 喻文州在团队频道里问,入营后他带队抢好几次BOSS,指挥的眼光众人都有数。精英团带团的回说:有。

“攻。佯攻。” 他简洁地敲。

嘉王朝与中草堂的人还在暗中忌惮,往世界上发消息一幅要坐享渔利样子的蓝溪阁居然先发制人,几个魔道学者一飞起,有经验的玩家就知要糟。果然蓝溪阁的魔道放出一排的修鲁鲁,大摇大摆地往蓝晶骑士团面前招摇过市,AI低的骑士护卫自然跟上,这时魔道从背后飞过,烧瓶一扔,暗蓝的沙海顿时燃起一圈火海。

触发了!

“牧师专注。” 喻文州早把打好的一行字发出去。触发的第一击有仇恨加成,但骑士第一时间奈何空中的魔道不得,可用的技能是挑衅与吼叫,这已经在喻文州的预判之中,一群牧师把专注乱哄哄地丢过去,几个不幸中招的魔道也立刻被解除,慌不择路地飞走。

慌不择路?

大错特错。

嘉王朝的人赫然发现,蓝溪阁这几个该死的魔道居然是朝着自己这边来了,背后还是一群上了马的骑士护卫队,沙尘滚滚中只见剑光幽蓝,在月色下如同流星纷坠……

但是他们已没有时间为这一幕中世纪大战般的史诗镜头赞叹了,50级满级野图BOSS那是什么杀伤力,骑兵方阵踏过几乎就是片甲不留。

“近战退!他们在马上杀不到的!元素!枪炮!远程快上啊!” 嘉王朝公会的团队频道乱成一团,带团的高玩声嘶力竭。逃出生天的远程忙开始地图炮,喻文州望着那片炸开的光影微笑起来:他要的可就是这个呐。

黄少天扑哧笑出声:“噗这些蠢材,我们激发仇恨的伤害值才一个熔岩烧瓶,这地图炮一轰还不妥妥接管仇恨。文州你真是太坏了!”

郑轩托着脸看他们俩:“心真黑啊,压力山大……”

嘉王朝的团队就如他们所愿,陷入一种不得不还击,一还击就接管仇恨被BOSS追着杀的窘境,很快就濒临团灭。皇风和中草堂唯恐下一个祸水东引的就是自己,立刻自然地统一战线对付蓝溪阁。喻文州不紧不慢地切换到公众频道,一幅和气的商量口吻:“诸位是考虑下合作杀BOSS的可能,还是我们三家自相残杀,被赶过来的几家捡便宜?”

……那赶过来的也是你们叫来的啊!对面公会愤怒了,蓝溪阁还真是蓝雨的下属,这幅赖皮样和战队如出一辙啊!

“文州文州你和他们多废话什么啊,谁要合作啊要PK就来啊巴不得谁要第一个到剑下来送死?” 一叠串的文字泡像活泼的小鱼吐气那样涌起,不用看也知道是哪一号人物来了。夜雨声烦的出名一是“烦”,二却是绝对的凌厉难缠,对面公会又是一阵气闷。

“少天,等一等。” 喻文州叫住他,继续心平气和:“我们只要蓝白晶,其余一切掉落你们ROLL点。当然,如果要杀的话……” 他笑了笑:“我们也是奉陪的。”

这条件直白到像有巨大阴谋。中草堂和皇风的人私底下一阵交流,也没摸清这个陌生术士ID的来路。中草堂的先发问:“你们蓝溪阁叫了人过来,又提合作,到底什么意思?”

一阵沉默。半天,那边跳出一行字。

“加快进程,杀完好睡觉。^^”



三家公会的联合团队杀完BOSS已近二点,另两家公会还算满意,毕竟死伤降低又获得几件橙武。而喻文州他们的目的是蓝白晶,牺牲公会大批玩家去独占BOSS有难度且不划算,能获取材料也就心满意足。

黄少天很振奋,躺在床上还在设想未来银武的名字,从倚天剑到黑刀无奇不有,直到郑轩已经鼾声如雷,他才渐渐没了声响。只剩清醒的喻文州独自发现,他又是睡意全无。

他仰面枕在手臂上,也在想黄少天未来的银武,就和他的人一样,打造中的名剑,多么令人期待。自己并非以少天为目标在追赶,但在独醒的夜里,还是会有一丝羡慕吧?

何时何日可与他比肩,站在风起云涌处,无须对视,莫逆于心。无惧于任何对手,任何困难。

思绪过往无不涌上心头,像一个孤寂的十字路口,他迫使自己不想要太多,但郑轩规律的沉鼾,黄少天均匀的气息,雨落芭蕉的细声,楼上不知谁起夜的脚步,遥远街角消逝的汽车,这些被放大的声响与同等重量的岑寂,在湿意深重的夜晚过于清醒地压下来,喻文州叹了口气,伸手挡住眼睛。

架子床忽然猛地晃了下,他忙放下手,闭眼装作熟睡。但倾听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,喻文州略不解地睁开眼睛,只见黄少天半个身子挂在床沿上,低头望着他,只有眼睛暗中发亮。

装是装不下去了,喻文州试图笑了下,轻声道:“少天,你要吓到我了。”

“文州,你睡不着?”

“……嗯。”

黄少天轻巧地自上铺翻身而下,灵猫般无声无息地钻进下铺。喻文州往墙那边靠了靠,温暖的肢体凑近过来,在潮漉能滴出水的空气中散发少年人独有的,健康而清爽的气息。

“讨厌的回南天,宿舍也没有空调,你一定好不习惯啦。”

“也许习惯就好了。”

“可你睡不着多久了?点解唔讲给我知呢?要不要买点药吃?可是吃药又不太好?对不起啦今天还拉你打BOSS,要不明天请假休息,我和魏老大说一声……”

黄少天压低声音,温热的吐息不住在鼻尖拂动,让喻文州疲倦而轻柔地勾起嘴角,压了一根手指在友人动个不停的嘴唇上。

“嘘……别把郑轩吵醒啦。”

“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” 黄少天难得地噤声一会儿,眼梢微扬的杏眼往对床瞄了瞄,压力山大同学侧身窝成狗熊状,睡得越发香甜:“……才不会,我觉得卖掉他都不会醒。”

“那真是幸运的事情。”

“……” 听出他轻微的苦涩,黄少天忽然爬起来,踮脚从自己枕下摸出那块琥珀:“对了,这个不是能安神吗?” 他把琥珀塞到喻文州枕头底下,又从领口掏出一段丝绦,小小的吊坠跟着跳出来。

那是个光润的白玉小葫芦,喻文州见过很多次了。据说黄少天小时候顽皮落水差点淹死,结果失了魂,黄妈妈抱着他去黄大仙祠里求来的,一刻也不许摘下。

黄少天摸索到绳结的位置,背身朝向喻文州,低头露出后颈。

“文州文州,帮我解一下。”

“还是别拿下来吧。” 喻文州知道这吊坠的来历,制止他说。

“这是黄大仙祠里的东西,G市最正宗,你水土不服,戴上保管就好啦。” 黄少天还在胡乱拉扯那个打死的绳结,喻文州见状无奈,伸手帮他去解。手指碰到脖子后那片光洁的皮肤,他就像被触碰的小动物那样瞬间安静了下来;后颈与脊背相连处的颈椎微突,有轻微的骨感。喻文州摸索着将绳结打开,陈旧的红绦就立刻顺着肩膀的弧度滑了下去。

黄少天转回身,把丝绳系到喻文州颈上。“文州,你头低一下,我打个结。”

喻文州听从地低头,黄少天敏捷的手指做这类琐碎事情却不大灵光,笨笨地打了个死扣,线头一截长一截短。白玉小葫芦贴在锁骨下方的皮肤上,还带着他的体温。

黄少天挂好,嘴里念咒似的一顿胡扯:“急急如律令黄大仙说你一定睡得着啦!”

“哈,是黄少天大神吧?”

“大神大仙都是一家啦。” 黄少天大咧咧回答,把手覆上他的眼睛:“快睡啦,天都要亮了。”

火热的手心递来热力,让喻文州眼前觉得有点温热,有点痒。睫毛颤了几下,他听话地闭上眼睛,于是陷入一种略为朦胧的,难以言状的亲昵与安宁之中。内心深处似乎泛起某种甘美而又郁暗,无法解读的意识,在还未深究之前,困倦已久的他已经睡着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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