寂寞繁华皆有意

Tais-toi, Écoute.

南方 27

27. 砺剑


喻文州的新开始与蓝雨下半赛季的征程一样,始于逆境,无人看好。入营时的争议很快在紧张的日常训练中消弭,对于这些共同生活、追逐同一梦想,但也彼此竞争的少年而言,抛却学霸光环的喻文州仅是个和气易相与的家伙,连对手都称不上。

另一种惶惶不安的情绪此时也在营中扩散,冬歇后第三轮,连续七场不胜的蓝雨客场迎战霸图。赛前对蓝雨的预期落到谷底,唱衰的媒体发出以“蓝雨,无限接近降级区”为题的赛事前瞻,最铁杆的蓝雨粉此时都不免心灰意冷,没人认为一败再败的他们能自骁勇如虎的霸图手里逆转败局。

由于是打客场,留守G市的蓝雨训练营通过投影收看了这场比赛,无形的压抑笼罩在学员们的头顶,压低的声音重复着同一个名字:韩文清。

霸图的队长韩文清,以一双不知退却的铁拳横扫联盟,他畅快淋漓的、极富英雄气概的打法非常受人推崇,蓝雨训练营中的崇拜者也不在少数。而当这头猛虎成为对手,仅韩文清三字的威慑力就足令人畏惧。

黄少天一脸快要被这气氛闷死或者被话憋死的表情:好不爽啊这种感觉!还未开打就这么丧气!他扭头对喻文州咬牙:“妈蛋呢些衰人,好似都系霸图一边嘅!韩文清有什么好怕,没打过怎么会知道啊!”

喻文州对本场也不太乐观,但少天是对的,荣耀赛场上一切都可能发生。他温和地笑笑,安抚义愤不已的友人:“要开打啦,你可别先和自己人打起来。”

“我看他们一点‘自己人’的自觉都没有!”

喻文州做了个“嘘”的手势:“开始了。” 

镜头转到蓝雨的选手席,训练室里稀稀拉拉响起几声掌声,黄少天没有拍手,也没有喊加油,他双手扳住椅子边缘,整个人前倾全神贯注地盯着银幕,英气的浓眉微微蹙着,金褐色的虹膜反射着光芒,整个心神已经完全沉浸到那虚拟的战斗中去了。个人赛第一个角色载入,整个蓝雨训练室一时哗然。

——怎么会是队长,不是应该队长守擂的吗?!

喻文州也讶然地抬了抬眉,迅速明白过来,这是……弃子。

面对必定由韩文清守擂的霸图,蓝雨选择放弃擂台赛这两分,转抢个人的三分。

这类“田忌赛马”的战略并不少见,和强势的霸图比起来蓝雨阵中缺乏强力进攻手,避其锋芒也不是不能理解。然而训练营的强烈反应就足以证明,这种选择具有极大的争议。

怯战、避战,在血气方刚的学员与战队拥趸眼里,这就是耻辱。

预料中索克萨尔与大漠孤烟的对决没能实现,蓝雨虽然由正副队长带领个人赛全胜,擂台赛却被霸图摧枯拉朽地击溃,韩文清的大漠孤烟根本用不着出手。本该保持中立的解说语带讥讽地说蓝雨战队“如愿以偿”地收获了三分。

训练室中一片怨声载道,尽管积分上蓝雨还反压霸图一分,即将开始的团队赛却无人看好——已经丧了精气神的蓝雨,哪里还能是猛虎霸图的对手。黄少天仍未说话,手指用力抓住座椅,怒意在抿紧的嘴唇与蹙拢的眉心隐聚。喻文州默想,他是多么渴望一战啊,此刻他恨的其实只有一人,那就是黄少天自己——还不能为蓝雨上场的自己。


战况的发展似乎不出意料:在霸图的主场地图上,蓝雨战队打游击似的兜起了圈子,三、五分钟还能说是熟悉地图,但是十分钟、一刻钟……核心索克萨尔干脆就没敢出现在大漠孤烟的视野里过。

忍无可忍的学员开始退场,剩下的人也如坐针毡。第二十五分钟,蓝雨因消极比赛吃到黄牌,训练室里的人已寥寥无几。

窗帘全下的教室昧如晨昏,投影光束伴着轻微的电流声,映照几张失落的面孔,忧郁地光怪陆离。

“也许能赢。” 

喻文州凝望荧幕中的索克萨尔说。黄少天侧头看他一眼,眼睛红红的。

“霸图的节奏已经乱了。”

 喻文州简洁地说明。场面虽冗长难看,蓝雨的真正实力并未有多少消耗,交战过去三十分钟,霸图的地图优势不再存在,现在这张图反是为蓝雨所用了。在不仰仗战术的霸图的团队选图中,老于此道的魏琛依然发现了几个死角,盘踞在此继续猥琐地消磨霸图的耐心和战意;不管主观意愿如何,一次次的无功而返已经让霸图选手的状态与集中力都过了峰值,这一切,正是术士喜欢的“控制”的一部分。

  第四十八分钟,受控于索克萨尔的大漠孤烟在围攻中倒下。蓝雨战队虎口拔牙,磨出了六负一平后第一场胜利。

 “丑陋”而宝贵的,胜利。

 

 

周一出版的《电子竞技周报》头版挂出标题:《哀兵必胜?丑陋蓝雨拖垮霸图》。

这份报纸就刺眼地挂在蓝雨训练室进门的书报架上,进出的人都能看到,大多装作熟视无睹。黄少天和喻文州一同跨入训练室,眼尖地向前一步,一把抓住报纸。

喻文州以为他被激怒了,忙喊了声“少天”,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取下报纸带回座位上,两人并头看完这篇报道。

评论通篇对蓝雨的功利主义与猥琐战术多有抨击,同时直言不讳地称,蓝雨这种打法是在消磨自己的声名、与电竞精神背道而驰,若滋长这股风气,联赛的观赏性和竞技水平都会大打折扣。文章也指名道姓地点出,战术核心魏琛的状态不济,是蓝雨这次行“下策”的原因之一,最后提出疑问:蓝雨若不调整战队结构,光靠功利手段留在联赛的意义何在?

他俩还对着报纸出神,郑轩小声提醒:“队长来了!” 黄少天手快,噼里啪啦把报纸对折往屁股下一坐,两位队长已经走了进来,魏琛一支烟斜斜衔在嘴角,神情很是自如。

这场蓝雨一口气挣下八分,排名顿时上升好几位,他自然有理由轻松一点。布置过训练任务,魏琛晃到小学员这几排来,停在了他们俩的背后。

“黄少天,把你的人物属性点开我看看。”

黄少天悄悄把屁股又挪了挪压住报纸,魏琛自己拿过鼠标,琢磨起了夜雨声烦的属性。

“……技能点还不错,武器么……切,垃圾。”

换平日黄少天早就长篇大论地顶嘴了,夜雨声烦用的光剑可是剑客PK时他从对手身上爆出的橙武,加攻速加属性攻击,服务器里人人称羡的“神器”,居然在魏琛嘴里沦落成垃圾,算你有把老牌银武了不起啊!但今日他张了张口,硬吞了回去。

魏琛把夜雨声烦的装备翻了个遍,也没得出其余结论,趿拉着布鞋走到郑轩那边去。这时黄少天陡然发问:“魏老大,你和韩文清PK过吗?”

这一提问就像他的剑,防不胜防,直刺要害。整间训练室全静下来。

魏琛回身,黄少天昂着头,视线笔直如挑战地与他对视。片刻,魏琛留意到他椅子边缘露出的半拉报纸,手夹香烟点了点他:“黄少天,站起来。”

黄少天咬咬牙,霍然站起身。魏琛一手捞起报纸抖开,歪着脑袋读了起来,香烟斜咬在嘴角,一截烟灰越烧越长,忽然从中断开,他挥手掸掸衣襟,将报纸抛回给黄少天。

“哈,还挺能写啊,一套一套的。到底是混这碗饭的,写得老子都想鼓掌捧场了。” 他讥讽地说:“你也觉得我怕了韩文清?”

少年梗着脖子回应:“可你没有和他打。”

“啧啧,” 魏琛晃晃脑袋,轻蔑地嗤笑一声:“早知你是这么头一根筋的蠢驴,还真该送到霸图去。”

全营上下大气都不敢出。黄少天脸颊涨红,眼睛里像迸燃一团火焰,明亮而倔强地瞪着魏琛,但蓝雨的队长只是抬了抬眉毛。

“别人爱咋想咋想,随他们怎么写、怎么骂,赢就是赢,输就是输,比赛就这么回事儿。老子站在场上就是要蓝雨赢,其余都扯JB淡。想做单挑英雄?行,回网游玩竞技场去啊——你小子还站着那儿干什么?”

他冲黄少天冷笑了下,一手指向窗外,所有人都以为他要把黄少天当场开除。

“扰乱正常训练,跑四圈。”



喻文州操作着持节云中,心中浮起疑问。

上午最后一项训练内容是模拟团队战,每组十人分成两队,面对面分别坐开。黄少天和他恰好被分作对手,有他的这边不情不愿自不必说,他早就习惯了,令他感到异常的却是黄少天的夜雨声烦。

莫非是受方才的影响?喻文州分神思考着,总觉得夜雨声烦的剑招不如平常流畅,连代表性的垃圾话都几乎没刷。但他也极清楚黄少天的风格,战场上的他远比生活中冷静,当他出现一个错误,很难说这个机会究竟是你的,还是他的。

但这次黄少天似乎真的心情不稳,许多本该得心应手的连招都出现失误,他这一队在喻文州这边有组织地打压、控制下,渐渐露出败迹;在己方郑轩的弹药专家成功地割裂对方战阵之后,喻文州果断在团队频道里刷:先黄少天。

无人表示异议。他们都是职业选手的预备役,战术意图都是有一点的,喻文州虽然手残,打起配合来却从容有序,让自己人很舒服,这会儿他有建议也乐得听从。不管黄少是真状态不好还是引诱,留着他一来是个祸患,二来“在训练中击败黄少”,这可是蓝雨训练营中一个众人追求的成就呢。

心领神会的郑轩一时手雷乱飞,阻隔对方的治疗和远程,同队的刺客开了疾行,再一个如影随形突袭夜雨声烦,被黄少天三段斩拉开,而喻文州就等着他这一刻,一个束缚术就像算准位置一样,直接将剑客限住,随着又丢过去几个负状态法术。

郑轩嘀咕:“心最狠的都是自己人呐。” 一边机不可失地转火。弹药专家铺张开的光影中夜雨声烦视线受阻,身边还潜藏着名随时可一击必杀的刺客,只见剑客头顶上冒出一叠串“靠靠靠”,硬挺着伤害施展逆风刺,剑光荡开一道扇形剑圈,正好格挡住刺客暗中递来的穿心刺。

锵然一击,夜雨声烦剑锋倏进,连突刺递出,意在吹飞对手,逃出这场针对自己的绞杀。但他才冲出一步,又被一道黑气捞了回去。

——黑暗之爪。术士的强制抓取技,判定甚至要超过狂剑的崩山击。

喻文州的操作完全无法与黄少天相比,但他比任何人都了解黄少天,这了解在他们比肩时是最默契的配合,而当他站在对面,黄少天赫然发现,自己打得非常、非常难受。

到底是文州啊。黄少天默想,己方的神枪手这时火力支援过来,术士吟唱被打断,夜雨声烦抢出一道空隙,剑光与人合为一体,直奔术士而来。

迎风一刀斩!

喻文州意识到要退,但尚未来得及操作之时,白练样的剑光早挟着锐风当头斩下,光华未尽,一丛血箭自持节云中身上飚起。

特效做得凄绝,而喻文州唯有苦笑。迎风一刀斩高伤害之外还带僵直,黄少天怎么会错失这种机会,三段斩,升龙斩,落凤斩,剑客精湛的连招终于源源施出,没有任何迟疑,术士血线直线下降。

他这边的同伴见手残被黄少天困住,完全不报什么指望,郑轩的火力与对方神枪彼此交织,柔道缠着治疗,刺客疾步直扑夜雨声烦后背,身未至而子母刺已脱手飞来,黄少天此时背后像长了眼睛,居然让夜雨声烦纵身跃起,剑落长空如一道流星,璀璨地挥下。

“——不管对手是谁,我都要赢!!!”

这场对决,以夜雨声烦奇迹般的逆袭,站到了最后。


赛后双方似模似样地握手,就像正规交锋那样。但黄少天低头站着,手背在身后,诸人以为他还在想上午和队长争执那件事情,也就跳过了他。

“少天。” 熟悉的声音在他跟前温和地响起,一只手伸过来:“让我看下你的手。”

黄少天一怔,左手已经被喻文州拉过去,握在手心细细地审视。

“……果然。”

黄少天左手的三个指尖都已红肿,指甲边缘整圈渗出血,最严重的食指甚至在甲沟处豁开一道血糊糊的口子,光看也觉得疼。

喻文州从被杀退场后就专注于夜雨声烦的一招一式,虽比之前流畅很多,总觉得与平日不同。他忽然想起昨晚上少天嘀咕过指甲剪得太短的事,赛后一看果然如此。

电竞选手的手需要精心保护,指甲尤其要修剪得勤快,以免影响操作;但剪得过短按键难免疼痛,天知道少天是忍着怎样的剧痛大飚手速,以至指甲下开始淤血……

喻文州良久研究自己的手,黄少天几次试图缩回来,没能成功,打起了哈哈:“就是剪得有点短嘛痛是挺痛啦不过还好啦我不怕疼的文州你……”

“笨蛋!” 他的滔滔不绝被两个字干脆地打断。黄少天瞠目结舌地看一向温文尔雅的友人骂完人抬头,眼光那么柔和又充满痛惜:“毕竟只是一场训练,赔上手怎么办。”

黄少天扬起嘴角笑了,左边一个具有感染力的深深酒窝。

“我们站在场上就是要赢,系唔系?”

喻文州也笑了:“系啊。”  他把黄少天一拉:“走。”

“唉唉?去边度?我唔去医院啊呢种小CASE去医院我才唔肯呢文州你有冇听我讲贴个OK邦就好啦哦不OK邦也不能贴我还要训练呢——!”


黄少天果断不肯去医院,喻文州只好拉他回宿舍,在附近的药房买了点酒精棉签与药膏,坐下替他处理伤口。

“文州,你怎么什么都会啊?” 手被人家攥着,黄少天这多动少年只能坐在床沿上踢踢脚。

“我妈妈以前是医生。不要动。” 喻文州仔细地用棉签清理他指甲缝隙中的血污,先清洁,再抹消炎的红霉素软膏,想了想之后,索性又往伤口上弹了点云南白药粉。

“靠不至于吧……” 黄少天惊悚地看着那瓶传说中的武侠神药:“这也太夸张了,白药不是治刀伤的嘛文州你太小题大做啦。”

喻文州头也不抬:“那换创可贴?”

“不行不行不行!裹着OK邦怎么敲键盘?”

“那就白药——如果你想好得快一点的话。”

“好吧算你狠……” 黄少天认栽,由得喻文州精心地,慢条斯理地处理他的手指头。十六岁少年柔软灵敏的手指,指腹却已有了薄薄的茧子,像真正的剑客的手。

“……文州,我好想上场比赛啊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以后我要让蓝雨不退让给任何人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虽然全是为了赢,我还是觉得好憋气啊!魏老大的打法就是太猥琐了……”

“少天,” 喻文州郑重地看向他:“猥琐也只是一种风格;就像韩文清的打法只体现他的风格一样,其实没有分别。”

“靠你真心觉得没差吗?大漠孤烟打得还是很帅气的!”

“如果一定要猥琐才能赢,我也会的;魏队毕竟是队长,要考虑的东西比场面上的对决要多得多。或许有朝一日,为了求胜,韩队也会改变他的风格。”

“想象不来,一个后退的韩文清?那就不算韩文清啦!——我真想早点和他PK一场,看看他的拳头厉害还是我的剑厉害。”

喻文州微笑起来,拍拍他的手背。

“会有那一天的——晚上记得换药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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